转眼搬到京都已是第三年。五月以来,先是出门碰到邻居,说在附近的哲学之道看到了萤火虫,又在路上听人说,鸭川边也有萤火虫了。
五月以来,常常听人说看到了萤火虫
京都市内有桂川、宇治川两大水系。桂川上游分作鸭川、清泷川、有栖川等八条河流;而鸭川一条,又向上分作高野川、白川和西高濑川。此外还有一条安昙川,穿过京都东北部的群山,向滋贺而去,注入琵琶湖。这些河川两岸无不草木丰茂,市郊及周边也多稻田,水中多蜗牛与螺类,可供萤火虫幼虫使用。周边各地亦大体相近,地貌气候与我国南方丘陵差不多,想来确实是萤火虫的乐土。
京都近郊的稻田
京都附近的守山市,自平安时代即是赏萤名所,如今每年初夏仍有萤火虫祭典。明治32年(1899),日本动物学家渡濑庄三郎来此调查,记录到一平米超过百只的数据。其时常有商人捕捉萤火虫,在京都的繁华街市贩卖,一时成为名物。然而数十年之后,萤的种群急剧衰减,至1956年,常年举行的守山萤火虫祭上,竟然一只萤火虫也没有。新闻宣称“没有萤火虫的萤火虫祭”,一时舆论骚然,之后萤火虫祭便一度断绝。
至于京都市内,1980年代,京都大学动物学专业的学生游磨正秀对萤火虫分布做过调研。市区内除了祇园白川和琵琶湖疏水道一带之外,大抵萤迹罕见。而祇园白川的萤火虫,尚不能排除人工放飞的可能。究其原因,游磨正秀总结说,一是河水污染,二是街灯照明令成虫不能交配繁殖,同时鸭川又经过河床整备疏浚,令幼虫难以生息。
不过那时已有人注意到这个问题。1968年,日本全国萤火虫研究会成立,发行会刊,交流生态、繁育、研究和栖息地保护等信息,并自1973年起尝试人工放流幼虫。京都各条河川也都有附近居民自发自治的“保胜会”,致力于维持清洁、守护生境,协助研究者做保育和调研。太太说,她曾在家附近的哲学之道遇到数萤火虫的人,年年如此,以统计历年的数量变化。也有保胜会的会员带着中学生在河道里捕捞蜗牛和螺类,检查萤火虫的食物是否充沛。
此间种种不能备述,实际的结果,就是近几十年来,各地萤火虫的数量缓慢恢复。
在各类团体的努力下,近几十年来,京都的萤火虫的数量缓慢恢复
而那位调查萤火虫的学生游磨正秀,如今已是龙谷大学环境生态工学专业的教授,并自2015年起担任全国萤火虫研究会的会长,每年依然在做萤火虫的数量普查和研究。据他的个人网站记录,今年京都山地的萤火虫数量比往年要多,而在平原地带,萤火虫的活动则在6月初进入全盛期。
于是起了心思专门去看。京都有所谓赏萤的名所,一在祇园白川,然而祇园一向游客云集,点了许多灯,过于热闹。一是沿着琵琶湖疏水道的哲学之道,去年看过几回,不知是不是时机不对,只有寥寥几点。另一处是下鸭神社,六月初有萤火茶会,例年要放飞几百只萤火虫以造奇景,刻意而成,颇令人不以为然。
某天夜里下班,沿着鸭川从三条大桥一直向北,岸边游人渐渐稀少,终至不见。过了二条大桥,西岸有一条并行的分流水道,叫作みそそぎ川(汉字作禊川,读作misosogigawa),左右是灌木和苇草,并无路灯照明。河道上有一小桥,桥栏竟坐一位光头大汉,浴衣敞怀,趿一双拖鞋,盘起一条腿,令人望而生怯。然而他只是凝然不动,右手举在眼前,看一点萤火明灭。一只萤火虫正摇动触须,缓缓爬上他的指尖,歇了一会,张开鞘翅,清光一闪,飞到树梢去了。
“源氏萤火虫呢。”见我在看,大汉轻声解说道。
之前看过资料,全世界萤火虫有两千余种,随着研究和分类,还在增加。日本则有五十余种,最常见即是源氏萤。它的个头比中国常见的端黑萤、黄脉翅萤都要大一圈,鞘翅黑色,胸甲粉红,萤火大而明亮。据传说,平安末,源赖政起兵讨伐平家,在宇治平等院兵败自杀,死后一念不灭,化作萤虫,遂有此名。与此相应,另一种个体较小、体色相近的的萤虫就被命名为平家萤。两者习性不同,源氏萤幼时栖息于山溪流水,平家萤则偏好稻田、沼泽和湿地。这两种萤的幼虫期都在水里度过,与我国更加常见的陆生种不同,属于水栖萤火虫。初夏时,源氏和平家两种萤虫时常混杂在一起,如果数量众多,则被称为“萤合战”。两家对头千百年后还要以飞虫之身大战,良夜陡添一层杀伐之气。
还是另一个故事更合于夏夜气氛。《源氏物语》第二十五帖,光源氏把萤火虫藏在衣内,突然放出,微光在室内照亮美人玉鬘的脸,令前来拜谒的萤兵部卿宫从此神魂颠倒。
我没问眼前的大汉更喜欢哪个关于源氏萤的故事。他说自己姓斋藤,家住市区北边,这时节差不多夜夜来此,看萤火虫从八点前后全黑的天色中起飞,渐渐聚集,至十点后散入草丛。萤火虫成虫寿命很短,如此一年一会,至多持续半个月时间,不错过。
禊川边赏萤的人们
随后这位斋藤先生指了上游说,再往前面走一段,禊川从地下流出的地方,那里能看到的应该最多。又叮嘱说,为了不干扰成虫交配,这一带夜里熄灯,路上要小心。
于是继续北行,夜路上果然只有对岸街灯远远投来的一点微光。右边是空阔的鸭川,满耳是河水从防砂堰溅落的声响,其中想必有鲤鱼和香鱼正逆流而上。左边只见密密匝匝的草木,据说萤虫就在那背后,却什么也看不到。忽然眼前又横出一条小石桥,桥上柳条垂覆,四五人或坐或立,并无一声。从桥上向南回望,两边都是杂树乱草,将街灯市声一并遮住。当中一道流水笔直而去,远处暗影黑沉如铁,其间萤光闪烁动摇,一时四散不见,只在尽头处若有若无几点,忽然借着一阵风,又蜂拥而出,上下翻飞,恍如星河。芦苇的长叶与新穗垂在水面,被停栖的一点微光照出轮廓,竟在初夏觉出秋意来。微一楞神,想起中国诗文似乎总将萤火和秋扇相连,与此地“初夏风物诗”的感觉大为不同,也和我国南方初夏萤飞的实景相异。或许最初写萤的诗人多在北方,物候有别,见到的种类也非一类。
有几点光自远及近相逐而来,贴水从桥下穿过。观众随之转身未稳,就见它们从水面扶摇而上半空,与人擦肩而过。从中分出一只,折回桥边,逡巡一回,轻轻落在栏杆上。
“也是源氏萤吧。”席地而坐的一对人,男声低问,女声低低复述,表示肯定。又说这里似乎只见到源氏一种,而今晚在哲学之道的南端见到了源氏和平家两种。我忍不住问别处如何,答说下鸭神社只见到很少十几只,远不如此处可观。
暗夜里看不清人的面目,只觉得两人的日语都温和从容,只是男声似有些外国口音。聊了几句,才知道是德国男士,和日本太太一起在京都生活。两人都是萤火虫爱好者,每到萤火虫的季节,便要在市内各处巡礼一番,今年已是第九回了。正低语,又几点萤光飞到近前,谁也没有再说话。
时时有人走开,也有人悄然聚来。桥上总是四五个人,连蛙鸣都未曾被惊动过。萤虫偶尔落在衣上,安然如落在草间。
吴从周专栏
吴从周
前记者、编辑,杂学爱好者
(本文为作者原创稿,原题《在京都的初夏,切莫错过萤火虫》,文章内容为作者独立观点,不代表一览扶桑立场。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本人拍摄,转载请留言获得授权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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